Eclipse.

随处见始终。

带我走

ooc私设勿上升

双教授/年代

星焰燎野联文


上一棒@关合 

下一棒@木草 



 

 

“阅尽生平,听尽啼笑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

 

上.

 

贺霖十七岁那年来北大读书,从西南方一路颠簸到首都,揣着一颗种子,想来见见这广阔的天,新生的地,做一个文学梦。

 

他捏着一纸录取书,背包里的学费钱晃晃荡荡,偶尔撞上延展的骨骼,在单薄里撞出了一片蓝天,像他在铁轨灰尘里剥出的脸蛋,过一把井水就格外亮。

 

那时燕园里文武如雨,却不曾掩住了贺霖的抱负,中文系第一张大合照,他站在角落里,看着眼前一色月牙白的长裙和亮灰的中山装,朴朴素素,却有鲜艳从周遭溢出来。

 

当初他满手都是年轻的本钱,愿意下苦工夫,整日埋在书山里,写得一手漂亮字,下笔便是好文章,流水行云,秀丽又大气。

 

教授在课上评注贺霖的作业,称赞他的文字颇有大家风范,在当时班上,还有一位才学与他齐名的同学,得了一个响当当的思想巨人称号,名叫浩翔。

前排女学生偷偷回头看他,贺霖却转头去看严西,看进了一双深邃的眼,无意有情。

 

那人坐的笔直,一支钢笔轻巧地在指尖绕圈,对上贺霖视线后,只微微怔了一瞬,便含笑点头朝他致意,瞳中有一把光焰,十分赤诚,不知怎的烧得贺霖面上发红。

 

下了课贺霖匆匆要走,低头迈了两步,却直接迈进了严西怀里,他手里的书本零落了一地,严西蹲下身一一替他拾起,交还时贺霖愣愣地看他葱玉般的指尖,悦目如女子。

 

严西笑着递过来,轻声说抱歉,声音稍稍沙哑,温温沉沉地掉进他心里。

 

贺霖伸手接过来,小声嘀咕了一句无妨。他与严西慌忙擦肩的一瞬,像是路过了一片森林,分辨不出心会更满,还是更空。

 

那之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,入冬以后,北京天寒地冻,贺霖有时会约严西同去图书馆,他偶尔迟到,捧着书本一路跑上楼梯,总会在转角处撞上严西,薄面的驼风衣,衣袂翩翩。

 

严西通常会笑他冬日犯懒,然后伸手抚掉贺霖鬓角的残雪。

 

那是他们相伴的第一年,在图书馆度日,远不止偶尔。贺霖总是窝在角落,枕着严西的右臂瞌睡,醒来瞧见他的良人仍在苦读取暖,便偷用笔尖在他指上作小诗,写不到两句,便被人连手带笔地捉住。

 

他跟严西有很多可谈说,川渝一方故土,与儿时趣事,也会论说一点国事,辩论时局,多数还是聊一本南亚小说,或一首王雱的春闺词。

 

他背海棠未雨,严西轻轻触碰他的唇角,滞了一会儿才接过,缓声道,“梨花先雪,一半春休。”

 

白棉衣与灰衬衫,烈阳映清流。

 

贺霖拉着他去窗边看雪夜,在纷飞中笑说,严先生,春日近了。

 

 

 

 

他们从此同行多年,那一届北大济济多士,唯有这一对才郎成双,榜上两个名字,上下挨碰,像一段山水相连的墨画,画的是沉切入骨的远志,勾勒了一段情。

 

升学到第四年级的初秋,贺霖得了一个到大洋对岸深造的契机,严西为他收拾了好几天的物什,要穿的衣裳,爱读的书,放得住的辣椒豆酱,还有他一笔一画写的信件,字字恳切的,相思之意能比红豆。

 

他收拾了很多,贺霖便除此之外一样多余的没有拿,最后还是带了严西一起走。

 

站台夜风吹得极柔,那年他的学长马风已经毕了业,留在学校做助教,启程那晚来送他们上火车去天津港,特地为他们留了一张照片做纪念,贺霖肩头靠在严西胸膛上,灿灿的向往能划亮长空。

 

他们此程遥远,贺霖初到英伦,难适应异国的水土,不出两个礼拜就犯了鼻炎,昏沉了整个秋天之后,乍冷的冬日曼彻斯特终日飘雨,阴湿的风兜头而过,惹得严西左手腕的年少旧伤,又起了发作的苗头。

 

那时他们同租了一间寓所,贺霖有课的日子,严西到街口的咖啡馆,喝一杯并不正宗的红袍茶,写文章一坐就是一天,日暮时分去等候贺霖回家,偶然能目睹一场奇迹般的日落。

 

等到周末休息,严西陪贺霖去教堂听神父讲经,在白色木椅尽头落座,无人知晓缝隙间的十指扣握,贺霖偷摸摸靠在他耳边小声念叨,晦涩得听不懂,果不其然是西洋的神仙。

 

他的兔子门牙笑出来很招人疼爱,严西偏头看他,一眼便能慌神,心跳恳请上帝能替他听见。

 

夜晚在艾威尔河边上的老酒吧,严西牵他进去点上一杯威士忌放松,喜欢看他舔一口就整张皱起开的脸,笑话他两句,举杯把剩下的一口闷掉。

 

在国外的吃食单调,赶不上北平的好,更不谈家乡的辣味难得一见,严西吃了两天血米肠就厌了,开始笨拙地学着做些简单的中国饭菜。

 

偶尔假日跟他贺霖两人煮一锅红汤,用剪子剪出一绺绺的牛肉片,站在灶台边一人一双筷子涮吃,汤不是汤味,肉不是肉味,本就是品个感觉,却能让贺霖开心上一季隆冬与寒春。

 

在英国留学的几年里,他们一直这样扶持着过日子,慢慢地像了样,形同夫妻,并无所谓你嫁我娶。

 

温带的海洋与饱和的雨天,严西的左腕总是隐隐作痛,如此三年未歇,很多清晨贺霖听着落雨的淅沥声渐响,还未睁开眼,便去摸索他的左手。

 

 

 

学成归来时是个春天,北国的雪依旧飘零,贺霖就是在那年成为了贺教授,严西也在文学所有了工作,出版的著作名声也愈发响亮,成为了学生口中的一位年轻有为先生。

 

那是一段极为明媚的春日,贺教授备完了课,总在周日的清晨拉着严先生去寺院里赏海棠,求来一段佛渡的红线,求着系里手巧的女同事编了两节红绳。

 

他们在六五年夏至摆了一桌席,一顿饺子,两杯合卺,却无人证婚。

 

从此他们本以为平淡日子就这样过到老,下班去买两样时蔬,简单炒个小菜。会在饭后读两首词,为彼此出两道飞花令,严先生通常会赢,但贺教授通常会耍赖皮说这轮不算不算。

 

 

 

谁想这样美满的日子不出一载,命运的虚空朝他们迎面而来,浑然未觉余生的离散,前一夜贺教授与严先生刚说定了学期结束后,时隔多年,想带他回一次西南老家。

 

那个夏天足够漫长,时间倦怠如一座摇摆的陀钟,总有回不去的家,也就总有离岸的船。

 

飘摇动荡的局势,容不得一次衣锦还乡,一程爱人同行,小半辈子相守,严先生在家里等来一场雨,浇透了活着的,渗进了死去的。

 

仅仅是一天晚归,严先生坐在客厅里,点了一支许久不抽的卷烟,贺教授回来时撞见,皱着眉刚要数落他,却在烟雾缭绕里看见满室狼藉,残毁的书本里的未来,暗的看不见。

 

窗外是割裂的土地和斑驳的云,一瞬而已,他们站在原地,目击阴扼杀了晴。

 

红卫兵拎着红油漆桶,手里的木头板子为他们各自安好了一个罪名。

 

严先生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,从此诀别十余年。

 

 

 

 

中.

 

车进金山岭隧道时,马主任抱着皮箱子从汽笛声里醒过来,身边座位已经换了旅客,是一个裹着绒裙的辫子姑娘。那姑娘剥着广柑,告诉同行的人说,这就算是过北京了。

 

马主任偏头靠在铁皮窗子上,窗外重山闯进他眼孔,硬生生撞出他一手背眼泪来。

 

姑娘分了他了几瓣,摆在他面前一副羊皮手套里,随口问他一个人从哪里来。车厢在长城脚下摇晃不断,灯在夜半亮得太吝啬了,照得人眼涩,马主任在那束明灭的光下,定定地看着那簇焰一样的柑子,半晌轻声说,从北大荒来。

 

他说出那片蛮荒地的名字,有一把过往的刃就那么顺着喉咙割下去,划裂了中原已然凝固的往事,足以让人失声。驶出那座山丘后,风声不知怎的猛然猎猎,马主任默坐在呼啸声中,抬眼只看见天色长玄。

 

不多时响钟,票务员打着哈欠摸索着来撕历,轿厢门边的油墨数字就跳跃在盘旋的轨上,眨眼就变了明天。

 

那是八六年年关将至,马主任登上了一列载满寒雪味的绿皮车,一路沉默南下。

 

万千里,独自一人。

 

他坐在旱烟袋子与碎棉袄子拥挤的缝隙里,手一伸就能摸到一块锈住的铁皮,沾到一块红,像是被抹上了时代的血。

 

马主任记得在燕园教书时,几年好景,未曾预料到命运凶险,那时他还在图书馆可以静坐一个白日,听雨看云烟。

 

偶尔傍晚在还书台前遇见贺教授,刘海薄碎,半遮住了一双桃花眼,眼里盛的水光却快要溢出来,还会卖乖叫他嘉祺学长,而严先生立在爱人身侧,意气风发似一簇浓焰,总是微微朝他颔首。

 

马主任认识贺霖那年,他只身从西南来京求学,满身青涩的书卷气,见谁都要先鞠躬。后来日头渐长,他慢慢看着贺霖的名字在红榜上次次夺顶,学业有成了,还给他相回一个兰芝玉树的弟婿。

 

才子成双,难得一对良偶。

 

马主任欣赏两人道山学海,课教的好,性子也讨人怜爱,渐渐看出了他们之间有一段绵绵的情,那会儿他只觉感慨,也颇有一点无言艳羡。

 

当初他每周邀贺教授二人去家里吃饭,都把人当作至亲的弟弟,想吃什么菜,课业想偷一次懒,想寻一本绝版的断代书,吵了哪门子架,听这个讲贺峻霖好难摸透,又听那个说严浩翔如何烦人。

 

马主任一直知道他们的憧憬,充斥了至烈的华彩,想要涂满余生,却不知仅仅往后几载,世道就已难容人安身,难容学士,难容有情人。

 

 

 

马主任想起从北京下放那年,他不过将及而立,已然一脸胡茬满头乱发,而他的指节如玉,风度似竹,在那份过早的憔悴里折没了一半。

 

从某次无意拿湿泥土锉坏了诗选扉页开始,他念不完那首诗,从此就再也没碰过书。

 

他留在了乡下,一留就是近一旬,在那片白山黑水的土地上,始终无妻无子,一只黄狗,几季冬夏,村里孩子麦苗般长起一茬来了,他从嘉祺熬成了主任,再没回过中原。

 

七五年初夏,贺教授动身赴克山前,外头风声已经开始松了,得了平反的同事都回了城,班列一天里开走三两趟,等到文学所就剩下他自己,也没人来问他,是否打算回家。

 

学校召他回京继续任教,他在县邮局得了信,便连着几天梦见过燕园阴雨,梦里有一丛台湾柳,影子模糊似故人,无面也不语。

 

人人盼着一份清白,贺教授却回信拒绝了复职。他在这几年里遗忘了太多,再站不住三尺讲台,记忆做茧,他只好用下半辈子等一次化蝶。

 

那段日子难得安稳,贺教授偶尔进县里置办点纸笔,路过点心柜子却总要晃神,好像曾有过那么一个人,在异国深夜,只因他说馋了甜味,就披风衣走三个街口,包了几块曲奇回公寓,为了哄他一次开心。

 

那怎么已是好远以前。

 

贺教授劝自己,追忆终究无益。

 

端午过后,他等来一通北方来电,马嘉祺询问他往后作何打算了,他才缓缓想起,倒也该给自己寻个去处。

 

当初跟着大队从北京离开后,他从别人那儿听了严先生要远渡坎拿大的消息,那时他慌的什么都信,便偷跑出来,一路辗转三天,不曾犹豫。

 

舍命奔至沪上后,却只见到深夜港湾远行人零散,无一人是为他等候。

 

当夜海水替他抹泪,偌大的城,平地都难求,他在街头不辨东西,天亮就撞见了一伙学生模样的红卫兵,鞭条抽打在肩胛骨上,他埋下头去,差点被硬生生打断了相思。

 

那时他才知道,所谓一场革命,不过是一张天罗地网。

 

他跪在黄浦江边上,受了一场无端批斗,腥湿的木板挂在他脖颈上,套牢了他的心。当夜有人押他回京,他在一块黑罩布里闷了一路,来时不曾觉得,原来厮守的路如此之苦。

 

从此之后,贺教授生命里平白空出一个十年,积满了他从未淋过的白头雪。

 

收拾东西离开那天,京郊半阴半霾,他走出空荡的牛棚,只身站在草场上望天边,望见远方乌云默默,举目苍茫。

 

贺教授就此远走,背着几件旧衣,一张白纸黑字的病例,上面的诊断写的是意志缺失,四个字,原来就足以审判余生,他毫无理由地忘记了河倾月落的少年时,爱过一个般配的同命人,差点就能厮守终生。

 

 

 

那天马主任等在村口接,看着从车上下来一个俊秀的男人,土布衣服旧得褪色,却也仍干净得似他那一副面孔,像一场从江南下来的雨。

 

贺教授的衣角褶皱里藏满了时间,一双眼睛还似从前,映着一汪月亮泉。可是那头顶的尘土,肩膀上的过车痕,却无疑是时间留的疤。

 

那天马主任带他回家里,去生产队多要了一一小舀糙面,临近中午煮了一碗甜水疙瘩给他接风,辣子炸的很香,甜酱也算正宗。贺教授捧着碗,两口吃的他想要落泪,他呛了一下,旧忆在他心口无声暗涌,眼泪眼看着就要掉进去。

 

“手艺照旧一样好。”他抬头朝马主任弯了弯眼。

 

马主任看着他,又去灶台边捞给他小半碗,知道他几年受苦,身体有疾,心里也有伤。

 

晚上他卷着草席睡在炕沿,第一夜就旁听了一场雨坠云寐,天才亮贺教授就早早醒了,坐在檐下迎着潮湿的晨风,总感觉还有个人在等,等他开口问一句:左腕旧疾发作了没有,终于知道疼了?

 

他记得无数个雨天,那人听了他这样一句嗔骂,就会眨着眼睛凑到他手边,软声说霖霖,你揉揉就不疼了。

 

“贺儿?霖霖。”

 

没人再如此唤过他,此后数年,不论他遇见过怎样的佳人,或将与何人作何了结,那个人早就成为一截宿命,盖过了爱痕仍有隐痛的,深深刻进他落拓的骨骼。

 

今生已然如此,怎怕世道几轮回。

 

 

 

贺教授常坐在草色延展的蛮野间,想等一座西南的青山,一座英伦的断桥。

 

他与严先生有过的岁月青葱,是辽阔与渺远也没能斩断的。在那些音信全无的日夜,过往开始变得珍重起来,他想念一次拥抱,一餐夜饭,一个并肩闲坐过的灰色雨天。

 

他已经抓不住那些闪逝的以前了,只好抓下两缕白发给马主任瞧,那是他的相思未绝,在这北方苦寒乡的一片田间地头,蹉跎到褪去了浓墨与华彩,不值得一看。

 

马主任碾着旱烟碎子,看着那银丝随风而逝,说你怎么一夜这样,老得快过我了。

 

说话间,一块汗衫角料在贺教授指缝间皱做一团,他看着秧苗过膝,万物从地生长到天,在那场炽夏,他看见自己身上有一季不可战胜的隆冬。

 

马主任陪他从村头走回老屋,说了一路闲话,不再提起贺教授的旧情,也没有马主任的当年,他们来往谈话,三言两语总是还有文人腔调。贺教授有时厌烦自己如此没用的风骨,无论说起什么,字句中断时总像下着一场梅雨,终年沁潮了他的几摞枯纸。

 

而从五七干校带来的那支派克钢笔,也差不多快要锈得坏了,他写两行字愣半柱香,马主任在一旁陪着,听贺教授苦笑说,都快到了提笔忘字的年纪了。

 

怎么会。马主任洗李子的手顿了一下。

 

那支金头笔,是当年严先生送作贺教授的毕业礼,让他至今珍重,哪怕回忆早已蒙雾。

 

严先生仰慕他,愿他能一生落笔成辉,可当年诀别之后,近有大半生,贺教授用这支笔写了很多,却再未写过那三个字名姓,也再未给哪封信署过一次落款。

 

等我没了,你替我见见他。

 

贺教授咬断一筷子碴条,在饭桌上噎出了一句胡言,马主任闻言转过身,举着酱勺子骂他大白天说梦话。

 

而贺教授却很淡漠,仿佛并不在乎,那种近乎出尘的神色,看得马主任有些疲倦。

 

那是八六年芒种刚过,雨水几天未歇,贺教授吃剩大半碗推给了马主任,搬了凳子坐去檐下看雨。一双肩膀消瘦,撞在门框上,撞疼了他一双眼框。

 

马主任低头扒拉过他那碗,添了一勺酱块拌匀,两口打扫干净。

 

他知道贺教授在雨里看见了残山剩水,远信无一字,纸页间的情也再无人兑现,贺教授也许已经忘了,也许还是记得,对于那些过往,或苦或甜,他只被允许旁观。

 

 

 

下.

 

车窗外从进了蜀地就下着绵雨,浸透了马主任一件呢绒大衣,衬衫连并着口袋里一封信,都像是长了一层苔藓。

 

他咬着干馍片望外头的山,山是那样尽情地延展,马主任那时想,一辈子如果也能这样地长久,那就好了。

 

他在一个清晨随着人群跌撞下车,左胸口有一封湿信,硌得他整颗心都在颤颤地疼,连带着皮箱子里一只柳木打的盒子,也撞着他一双干柴腿。

 

那封信字迹斑驳,干枯的墨水,窒塞的措辞,写半句断半句,那是他陪着贺教授在那间乡下房子里写完的一封经年情书,字里行间的苦味随着他南下,已在雨里愈酿愈浓。信是寄托在马主任身上的一把游魂,泊在北方太多年了,化成灰也知道近乡情怯。

 

他站在月台上点烟,对着一阵风说话。

 

贺儿,我送你回家了。

 

他用鞋尖费力地碾灭了烟,有人远远地朝他走来,那件风衣逆行人潮之中,长了一张过目不忘的脸,眉眼模样照年轻时多了些风霜,在贺教授藏了半辈子的一张合照上,挤在一块怀表里委屈了二十个年头,早就不再鲜艳。

 

马主任摘了帽子抬起手,信里那个人站在面前,在那场隆冬里,他看见男人肩头积满了沉灰。

 

那是一场天高地远的阔别,生死永隔,久久经年。

 

 

 

送贺教授走的那天是旧历腊八,是个用来思旧的日子,渝州连绵阴雨不肯绝,已有足足三夜。

 

过山的冷风卷了马主任外衣一襟,也吹落了石碑前两枝枯樱,新鲜湿润的薄土,严先生抓了一把,闻到了远上西北高原时的铁矿腥味,他赤膊流放的整整十年,井下死里逃生那么多次,就为了亲手送送如今这一程。

 

马主任低头看见他花白的发旋,撑伞在严先生头顶打开一片黑色的天,他在碑前单膝长跪,就这样跪在冰雨里,在伞下,在渺远人间。

 

他说他视人间皆草木,唯贺教授是一座青山,严先生相信沧海桑田,却也不曾料到如今光景,世事终究多变。

 

他毕生辗转在哲学与诗歌的回转廊,做文字信徒,困顿于真理与悖论之间,试图辩论爱与欲。

 

开始拨乱反正那几年,他的档案不黑不白,地下发表的那些文章让他足足吃了一年牢饭,差点等不到平反。

 

那时众人都说他疯癫,只有他梦见燕园一季仲夏夜,撞进英伦孤城那三载下不完的雨。

 

后来他不再提笔,偶尔回忆当年,至少在那个学术修正的年代,有人甘愿倾听他的疯狂,成为同样的异端,伴他年少漂洋,许过他一段两相悦的情深深,吻过他的脸颊,就在Oxford road人来人往的情人桥尾。

 

“也许我在某个与他相拥的清晨,也曾真切地眷恋过人间。”

 

 

 

严先生留了马主任在家过年,这几年他仍旧一个人住着,家里收拾得干净,布置也很温馨,养了一猫一狗,都很乖也很讨喜。

 

马主任坐在沙放上逗玩,抬眼能看见书房门大敞,两列乌木柜子,三两本旧派情诗,边上摆的就是相框,高低不一地延伸了整一排。

 

那些照片黑白占多,有严先生刚进大学时的学生照,更多是他拍下的贺教授,留洋时期的,举着锅盖在公寓厨房里炒家乡菜,或者某个雨天赖在被里,神情放松,甚至在严先生镜头里能看出一点娇憨来。

 

舒展开来的青春,般配玻璃似的眉眼。

 

马主任挨着看过去,有一张在艾伯特广场,严先生来指给他看,左角注的是六四年,那是最后一个圣诞当晚,贺教授拉着他去看了一场足以焚城的烟花,火光绚烂。

 

照片里他们看向彼此时,那种依恋的眼波,与缠怜的情意,如今再难奢言。

 

年夜饭只他们两人,严先生点了一碟辣卤兔头,一桌江湖菜是马主任做主置办的,初到飘摇江湖地,便入乡随俗,算不上多丰盛,但可口就足够。

 

那是天人永隔后,严先生真正过的第一个新春。

 

他站在遗像前,看着恍若隔世的一张脸,冷清又无声,一双含笑的眼睛,熄灭在归国以后的第二个深秋,那年他们本以为能相守到转眼白头。

 

春晚歌舞在电视机里滋滋地演着,窗外有烟火绽在山尖,映着江水粼粼。

 

马主任给他倒好了黄酒,严先生低眉敬过一杯,再一杯洒在香炉中,他又回到了燕园的夏夜,淋过同一场难逢的台风雨,如此便爱了半生。

 

此生没走到头,留着来世走完吧。

 

“下辈子,换我带你走。”

 

 

end.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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